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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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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妻

翌日一早。

唐知文正要去給他的父皇知會一聲昨日談攏的生意內容,就聽見勤政殿內傳來訓斥聲。

當朝皇帝雖曾在明面上表示未來會對生意上的事撒手不管,由著已經長大了的皇子們自己去闖出一番作為,但多年來養成的習慣還是使得唐知文會三不五時的去“知會”一聲——只不過他本人已年近三十,不但穩坐太子之位還獲封了親王,手中的權柄越來越大,早已逐漸不將年邁的皇帝所言放於心上,此舉單純為不落人口舌,是通知,而非聽取意見。

可惜的是,年邁的皇帝本人似乎並沒有這份覺悟。

“朕前段時間才讓太子分權讓利,放點糧道在你手上,盼著你能從中做出點實績,你倒好,除了辛城那條道,別的竟然全是虧損!你倒是告訴朕,運糧賣糧這種穩賺不賠、放給條狗都能做好的百姓生意,你是如何能做到虧損的……”

唐知文支走了太監,沒讓其通傳;他遠遠停下腳步,偏頭望去,只見老皇帝一手揉著胸口,面色赤紅,一副心氣不順、氣火攻心的樣子,另一只手則指著唐知理,擡在半空中一點、一點地抖著。

“朕雖不指望你能同太子一樣有出息,好歹也別總在外面鬧些丟人現眼的笑話,你以為你是在跟誰比?啊?”老皇帝說兩句話便要喘一口氣,顯然是氣急了,一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嚴父模樣,聲音裏透著失望和顫抖。

“這皇城裏最沒出息的,除了你,就剩柏家那個柏老二,可人家年紀還小,還有的是時間,過幾年玩醒了,照樣能被誇個‘浪子回頭’,你呢?你已經這個歲數了,仍舊半點能力沒有,還剩什麽啊……”

唐知理低頭跪在殿中,沒人能看清他藏在陰影下的表情,只能聽到老皇帝一聲接一聲的嘆息。

“這皇城看著風平浪靜,底下卻藏著不知多少能吃人的魑魅魍魎,你啊……”

“父皇,城郊那條路的談判有進展了。”

唐知文見裏面的氣撒得差不多了,才重新緩步走近,單刀直入地岔開了話題:“賈明那茶館如今被一位溫先生接管,他昨日主動找到我,想要合作……”

唐知文特意略過了過程中出現的某些交談細節,只對結果進行了簡短的傳達。

擡眼望去,他的這位父皇還坐在椅子上扶須順氣,而那邊同父異母的皇弟也還是默不作聲地跪在原地;對於這兩人,他都只是平淡了掃了一眼,沒再有過多表示。

唐知文就像“三足鼎立”裏的那第三個“角”,自發地、嚴絲合縫地遠遠踩在了屬於自己的位置上,對其餘一切都只給出漠不關心的從容且淡然的態度。

老皇帝卻擡起目光,盯著面前這位從容不迫的大兒子,又好像是透過這層影,看向了別的故人,不由得有些恍惚。

曾幾何時,他的後宮中也是有過女主人的。

那個女人跟他說話時總眉眼含笑,溫柔得像一汪清泉,舉手投足間滿是名門閨秀風範,而彼時的老皇帝也不過是前朝太子,兩人正算得上門當戶對。

於是他給了那個女人三書六聘,將人明媒正娶迎進門,過了兩三年,唐知文便出生了。

這孩子的眉眼與他母親長得相像,他很喜歡,回府後總忍不住抱在懷裏,捏捏小手,給他唱點從奶娘那學來的、音不在調上的童謠,再瞧著這孩子咧著嘴笑。

此後又過了兩年,皇城內變故陡生,多個盤根錯節的老世家在奪嫡之爭中被血洗,連帶著他這位無甚作為的太子也過起了朝不保夕的日子。

他為了保住性命,只能賠著笑,穿梭在各種歌樓、酒肆間拉攏朝臣,喝多了就去催吐,漱個口、抹把臉再重新回到桌上,接著喝、接著笑……哪還有半分曾經的風光無限,簡直落魄得宛如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。

而就在這個時候,他遇到了另一個女人。

這個女人與家裏那位渾然不同,兩人都借著酒意,半推半就在外面混了一晚。

第二日回府時,他對上了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的眼睛,無端心虛起來。

人上了年紀,總忍不住回憶往昔。

近些年,他夜裏輾轉反側無數次,總忍不住地想,忍不住地猜,猜他當年的演技也許並不好,對方是否當時就已經發現了端倪。

可當年的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,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。

他想,她畢竟只是一個被家族丟出來當棋子的女人,即使是屋檐漏雨,她帶著孩子,沒有半分生計,又能去到哪裏?

而他不同,他是太子,即將坐上皇位的太子。

直到外頭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,他“被逼無奈”,又半推半就地將這個女人也迎娶過了門。

他安慰自己,男人嘛,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了。

不過是因為潺潺長流的泉水終究比不過烈火入喉的濁酒。

如同山盟海誓永遠敵不過人心。

唐知理就這麽緊跟著誕生在了宮裏。

而他的那位發妻……雖從此貴為一國之後,卻再也沒有沖他笑過。

這個女人對人對事永遠都留有著體面,不光留給自己,也留給旁人,縱使心裏再厭棄作嘔,她也從不會去苛責對方和孩子。

她被“培養”得太好了,好得泯滅了人性,違背了本能……經常在寢宮裏一坐就是一整天,像塊丟了五感的活墓碑,只會冷眼旁觀,由著對方像個跳梁小醜一樣在她的地盤上撒潑撒野。

不會哭叫的孩子沒有糖吃,不會哭鬧的女人無人過問……沒人在意她需不需要“糖”,她只是只早早就被折斷羽翼、關入籠中的鳥雀。

鳥雀是沒有資格討糖吃的。

女人就這麽渾渾噩噩的又活了幾年,他偶爾午夜夢回,想起她,就會來她的寢宮裏坐一坐,一坐一整夜,唐知易就這麽來到了她肚子裏。

於是她終於崩潰了,每每對上男人的視線,看著他們笑語嫣嫣,就想殺了肚子裏的孩子。

她無數次地想,翻來覆去地想,徹夜難眠地想……

可偏偏唐知文什麽都不懂,還在會趴在她的膝頭,將耳朵貼上她的肚子,雀躍地問她“母後,我未來會有個弟弟還是妹妹”的年紀……

她只能揉揉唐知文的臉蛋和頭發,再在這孩子的額頭上烙下一吻,輕聲細語地告訴他,我也不知道,孩子,我們一起等等吧。

這是她的孩子。

她到底是不忍心。

於是她熬,每日每夜的熬……熬到唐知易出生,熬到親眼見著男人時隔多年,再次愛不釋手地抱起了她繈褓中的孩子,熬到翌日清晨……

只可惜,她走得匆忙,沒能留下只言片語,也沒留神算個好時機……當時推開寢宮大門,摔倒在門檻上,不顧唇齒冒血,擡頭註視著房梁,發出撕心裂肺的痛哭聲的,是年僅八歲的唐知文。

……

老皇帝禁不住偏開視線,強行斂回心神。

他到底是老了,沒心力再去仔細聽太子又說了些什麽,左右這個大兒子很少犯錯,便擺了擺手,無暇再管,示意他們可以走了。

唐知理這才行了個禮,有些狼狽從地上爬了起來。

他跪久了腿麻,走起路來有些踉蹌,本以為今日這遭算是熬過去了,一出門,卻見唐知文好生站在外面,正等著他呢。

這位太子殿下,他的好大哥,上下打量了他一眼,未做評價,卻是問道:“你有認識什麽……姓溫的人嗎?”

-

柏青舟看向站在門口的身影,擡手示意對方坐下:“普洱茶餅,溫公子嘗嘗?”

溫言緩步走到桌前,落座於對面,指尖輕觸茶杯,感覺溫度適宜,便一口喝了。

柏青舟嘴角掛著一絲微笑:“味道如何?”

“平日裏喝得少,”溫言面無表情地實話實說,“品不出好壞。”

“不覺得好,那就是不喜歡。”柏青舟臉上的笑意深了幾分,露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,“怪我,招待不周,下回再給你換個別的嘗嘗。”

“……”

溫言沒搭這個茬,而是趁機打量起了面前這個男人。

平心而論,柏清河是個挺好猜的人,至少從之前的相處和交鋒中,溫言覺得對方是好懂的——他就像一匹孤單但愛憎分明的狼,只有在面對親近之人時願意搖搖尾巴,換成敵人則毫不留情地亮出爪牙。

當然,在很多時候這人更樂於偽裝自己,面上一副“無論發生何事皆與我無關”的樣子,腦子裏卻悄悄盤算著自己的小九九。

而柏青舟就完全不同了,他這人雖然有著副溫文爾雅的皮囊,鋒利勁兒卻是從中透出來擺在明面上的,讓人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會在腦子裏自發地敲響警鐘。

溫言自認不善言辭,因此不確定對方話中是否暗藏機鋒,幹脆閉口不言,少說少錯。

——這法子倒是意外跟柏清河之前用來對付他哥的方式不謀而合了。

柏青舟哪裏會看不出來這種拙劣的防備,只好無奈苦笑:“別擔心,我這人不愛跟自己人打機鋒……趁著現在陽光好,勞煩溫公子推著我出門走走吧。”

“自己人”這三個字把溫言逗得嘴角彎了下,他從善如流地站起身,推著輪椅往門外去。

哪來的自己人,他有自知之明,可不覺得自己算。

“你推輪椅的功夫比清河好多了,他總愛一驚一乍,長不大似的,走個路都走不安生。”

柏青舟每次被柏清河推著出門,都不敢完全放松地靠在椅背上,生怕對方一激動,給他來個驟停,他可就得形象全無的摔地上了。

相比之下溫言就顯得合心意得多,光是速度適中、步伐平穩這兩項就已經完勝了他那個糟心弟弟,讓柏青舟指使起來十分順手,這麽會兒功夫,兩人就已經拐到了城中的小吃街。

“他小時候淘氣,喜歡翻墻偷溜出來逛……這小吃街熱鬧,他那時候總愛來,錢帶夠了就會買點零嘴,自己吃不完的就收好揣兜裏,偷偷帶回來拿給我——跟獻寶似的,生怕我差了這一口。”

柏青舟讓溫言推著,緩慢穿梭在小吃街的人流中,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些無關痛癢的回憶。

“可惜,我倆在口味上好像天生合不來,也有可能是他怕我嫌藥苦,帶回來的零嘴時常齁甜,我又不好意思跟他講,只能哽著往裏咽……”

溫言在後方垂眸聽著,臉上的表情不由得也變得溫和了些,那個小時候給他遞糖葫蘆的小男孩久違的鮮活了起來,不受控制地在他腦子裏上躥下跳,引得他分了神。

攻人城防先攻心,柏青舟挑了挑眉,他好歹也出世混了不少年,雖不知道柏清河和溫言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,但單就從上回的察言觀色來看,這兩人的關系應當不差……既如此,那他這個弟弟還是難得可以拿出來當“靶子”用一用的。

只可惜他沒法看到對方的表情,只能就這麽出言試探——倒也算歪打正著。

“溫公子,付你工錢的人是柏清河,而我則更願意稱我們倆為合作關系,所以你防備心再重,至少也該先適當給我一個了解你的機會。”

溫言所處的位置導致他也看不到柏青舟臉上一閃而過的得逞表情,只聽得對方更加趁熱打鐵地把自己放在了弱勢位,語氣輕緩地誘導道:“畢竟我未來幾天的命,可是被攥在溫公子你的手裏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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